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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5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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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5 章

黃育芩回京之事瞞得滴水不漏,除了與留在京城的門客和手下約在私宅會面,便是出門會見自己的盟友。黃育芩處理這些事務時,並不避諱帶上張之羽,張之羽便默不作聲地立在身側,尋常侍衛裝扮,所幸無人認出。

黃育芩在張之羽的面前忙進忙出,偶爾得閑,閑聊兩句。“師父,你知道我是自何時起,購置了這所宅子?”

眼前的黃育芩躺在院中的搖椅上,玩賞著身側石凳上虬枝盤結的青松盆栽,張之羽順著黃育芩的視線看過去,青石盆不過長約四尺,寬約二尺,卻是高約三尺的小松的賴以生存之所。

張之羽曾經聽說,樹高一尺,根深一丈,青石盆不過一寸深淺,松樹的根部盤繞在盆中已然不足夠,隱隱地露出了泥土。即便如此,院中的蒔花匠人仍舊勤快施肥澆水。

“很可笑是不是,原本它在野地裏,按照自己的心意成長便可,只是人自作主張地要替它換個環境,將它框在這個方寸之地。替它澆水,為它施肥,令它保持美麗的狀態。”

張之羽知道黃育芩並不只是在說盆栽,因此並不吭聲。黃育芩原先便不指望張之羽說些什麽,他自顧自道:“原本它可以長成參天大樹,現在只能仰人鼻息。”

“即便是僧侶道士,同樣不能逃脫被人居高而下地俯視。不是麽?”黃育芩面帶涼涼的笑意。

張之羽默然,他自幼長在青雲觀中,青雲觀內香火旺盛,師父只令他潛心修道養心,不必出面會客。

一日小道士添了香油,迸出火星,燃著了紗幔,天幹物燥,火勢順勢而起,眾人慌亂之下,競相踩踏。張之羽聽到呼救之聲,立刻抱起木桶取水前往滅火,火勢在眾人協力之下,很快撲滅。

然而一眾貴客早已面色不虞,方才走水之時,窘態畢現。老道們覺得面上無光,便揪出罪魁,要當眾責罰。添油的灰衣袍道童滿面惶恐,周身抖若篩糠。當聽到自己將被逐出山門,道童的面色瞬間慘灰。

觀中招錄不少家境微寒卻頗有天資的好苗子,均是如同眼前道童的打扮的,他若是被逐出門去,恐怕立刻便要流落街頭,乞討度日。張之羽心中不忍,從人群中出列,恭恭敬敬地向各位長老行禮,緩緩道:“薰飆獵獵,赫日流金,半月有餘不見雨水,物幹器燥,見火即燎,因而並非一人之過,原因天時氣候助火。”

“一派胡言,還不退下!”呵斥他的是陸長老,脾氣最為火爆,平日裏卻極為愛護他。

張之羽明白陸長老一片回護之心,卻不忍半途而廢,袖手見這位道童被逐出觀,繼續道:“天有四時,王有四政,慶、賞、刑、罰與春、夏、秋、冬以類相應。如今罰他,卻不應時。誰人無過,何不給他機會留用,若是日後不能靜心悔改,再逐他出去不遲!”

“這位小道長雜學旁收,就連董子之言都用上了。”出口之人立身在眾人之前,眾星拱月一般,男子已過不惑之年,錦衣華服,面色白皙,蓄有美髯,身側牽著一位錦繡滿身的小公子。

張之羽不敢直視,便垂下視線:“詭辯狡語,恐汙黃相清聽。”

“若是不依小道長所言又會如何?”黃徽文覺得有趣。

“不如何,道法自然,今日得見黃相,便是青雲觀有造化了。”

這次不等黃相開口,身側的仙童般的小公子先笑出了聲:“道法自然,恐怕小道長不敢說,我便說了。走水之事,依小兒愚見,皆因紗幔陳舊,器物腐朽,易於引火。旁人不知,爹爹今日湊巧前來,正是為翻修一事,此刻燒毀,便不得不修,豈不省去斟酌考量的功夫?”

話音落地,在場眾人一頭霧水,竟然不知黃相此行竟是存著這番打算。

黃徽文輕拍身側小公子的腦袋,卻又想到什麽似的,回頭向眾位長老說道:“貴觀傳承源遠流長,我歆羨已久,近日聽聞觀中有一名喚張之羽的道長慧根獨具,怎不見引薦?”

眾位老道面面相覷,隨即看向張之羽,張之羽這才斂袖道:“世人謬讚,小道正是張之羽。”

黃徽文撫須微笑:“小張道長果然儀態不凡,機敏善辯,如此,我便放心了。”

放心什麽?黃育芩疑惑地看向自己的父親,黃徽文撞上了黃育芩的目光,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。

黃育芩昨日在與黃毓蔚的起哄中,處置了院中頗有體面的卻處處頂撞他的老仆,卻意外被回府的黃徽文撞上。

黃徽文當即便怒斥了黃育芩,黃育芩不服,直說那位老仆倚老賣老,仗著在府中伺候多年,竟然不將主子放在眼中,黃徽文了解了來龍去脈,責罰了老仆。今日黃徽文帶他來青雲觀,黃育芩心中憋著一股氣,借著小道士由頭,坑了自家父親一筆銀錢,正得意洋洋。

黃徽文蹲下身,在黃育芩耳邊密語:“我替你找了一位師父,年歲不大,你不得在他面前放肆,他不是徐伯,是相府的家仆。”

黃育芩瞪大眼睛,黃徽文直起身來,自顧自道:“吾家小兒,嬌生慣養,卻不可狂悖傲物。”

張之羽就此與黃育芩結下師徒情緣。

原本張之羽只以為是黃相的一時起意,後來黃育芩竟然真的日日風雨無阻,登門求學。

黃育芩驕矜精貴,身為學生,卻隱隱居高臨下。張之羽渾然不在意,性格和軟,黃育芩坦然相對,仿佛對方本當如此,然而張之羽隱隱察覺,黃育芩的不滿逐日而增。

黃育芩十歲那年的冬日,天降大雪,雪厚二尺,天地之間唯餘瓊裝素裹。貧者憂心衣衫單薄,耕者心喜瑞雪豐年,游客唯恐大雪留人,而富貴之人合該圍爐溫酒賞景才對。

京中盛傳,黃相最喜白雪落梅之景,總是邀請青年才俊游園賞雪。更有流言稱,黃徽文不過借機招攬人才罷了。院外小道士們正在上早課,誦讀聲在空寥的雪地裏回蕩,張之羽想著時間不早了,黃育芩應該不會來了。廊下已經被早起的道童掃出一塊空地,露出濕漉漉的青石板,他又聽見數聲清脆鳴叫,擡頭瞧見檐下歇腳的麻雀,想了想,便折回屋子,尋些饅頭屑。

等他重新站在廊前,遠遠過來一名壯碩的漢子,頭戴鬥笠,披著一件寬大厚實的鬥篷。

漢子微微頷首,自稱相府的護衛,張之羽便明了,這便是替黃育芩告假之人了,卻見漢子將鬥篷掀開一角,露出了一對紅腫的眼睛。

“今日天降大雪,路上不便騎馬,相爺便派我來送送公子。”說著,將黃育芩抱起放在廊下,自己依舊站在臺階下。

張之羽好奇地看向他,只見漢子赧然道:“小的身上寒氣重,就不進去了。”說罷便不等張之羽回答,粗苯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替黃育芩整理衣衫,最後躬身道,“公子先上課吧,小人在門外守著。”

黃育芩披著白毛狐腋裘,毛茸茸的一圈圍在頸部,襯著肌膚瑩白如玉,因著眼睛紅腫著,小小的瓜子臉愈發楚楚可憐。

黃育芩一點也不可憐。

即便是大雪封山,黃育芩腳下的小羊皮靴底幹燥如常,沒有沾到一點雪泥。

張之羽替黃育芩倒了杯姜茶,黃育芩捧著小口喝著,直到張之羽清清喉嚨,他這才說道:“師父,今日我不想上課。”說罷站起身,徑直走向屋內唯一薰爐,透過鏤空的花紋,青煙裊裊。

黃育芩一副心不在焉地表情瞪著爐內黑紅的炭火,繼續說道:

“我本不想來上課,父親卻堅持令我過來。我對父親說,若是你愛修道,你便自己來,何苦拉我受累。父親勃然大怒,親自用戒尺抽打了我的手心。”

說罷,黃育芩伸出自己的雙手,羊脂白玉般的掌心數條血痕凸出:“動不了筆墨。”

張之羽:“……”

“我想留在家中,與他們一道踏雪賞梅。可是父親不允許。”黃育芩頓了頓,“你這裏只有三棵青松和矮短圍墻,和師父一般單調,真是好生無趣。”

張之羽心道,這是嫌棄青雲觀的雪景了?

盡管直到後來,張之羽才明白黃育芩哪裏是抱怨不能參加黃相的游園會,而是對黃相不準許他與朝廷官員往來過密而心存怨懟。張之羽比黃育芩稍長幾歲,對滿身消沈的黃小公子束手無策,只好默默地守在他的身側。

“可能父親——想岔了。”黃育芩終於再度開口,旋即向張之羽綻開笑容。

張之羽恍惚了一下,明明屋內溫暖可人,黃育芩的笑容卻像覆上了層薄冰。

他不知所措,胡亂問道:“你的手爐呢?”

“給黃平了。”

張之羽心中想著,原來外面的那位壯士叫做黃平啊。

再後來,黃育芩便一日日地跟著他,原本鮮活鋒利的性格被時間悄悄打磨,逐漸形成圓滑溫潤的面貌。就像原先在爐中的火焰慢慢平息,消失在積雪似的爐灰中,只有張之羽知道,只要再給他一根幹材,它便會破出冰雪。

黃育芩接連會見了京中的門客們後,這才緩緩踱步到偏廳,張之羽等他很久了。

“成大事者,應當惜福養身,豈能三餐不定,勞損脾胃。”張之羽同黃育芩一同回京,這些日子來,他眼看著黃育芩忙得連軸轉,既要聯系安置京中心腹,又要時時牽掛千裏之外的明玉和守在河南的黃平,黃育芩取出往年存放在別院中的衣衫穿上,竟然空蕩了不少。

伺候的奴婢將菜肴飯食從暖爐上取回,重新擺在桌上。黃育芩道:“早先便與你說了,你不必等我。”

“我是你的師父,豈能聽任你損傷腸胃”張之羽皺眉。

黃育芩卻道:“可是如今弟子卻要做下大逆不道之事,師父可不管管。”

張之羽難得臉上一紅,知道黃育芩在揶揄自己,自己非但不能阻攔,卻要與他同流合汙了。

黃育芩正準備開口再調笑幾句,屋外的家仆卻遞來一封書信。張之羽心中嘆氣,黃育芩卻放在一側道:“不差這一時半會,等我與師父用完餐後再看吧。”

黃育芩咽下口中最後一粒飯,便當著張之羽的面拆開看了起來。來信十分潦草,應是匆匆寫就的,黃育芩的面色沈了下來。

“事發突然,明早我們便要動身,待我料理好手頭之事,再同你解釋。”黃育芩頓了頓,自嘲一笑,眼前人已然是同夥,他看著張之羽說道,“師父,永州城中突發瘟疫,癥狀與當初在河南一帶極為相似。”

張之羽立刻點頭道:“我會多備些藥物。盡量低調,避免引人註目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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